取困

【连载】原点

37话。

“嘉嘉，”王爸放下手里的毛巾，“不是说明天回来么？”

“这是什么？”纸张被王嘉尔攥得发皱，锋利的边缘刚刚就已划破了王嘉尔的虎口。

走到王嘉尔身边，看他像一只浑身毛刺倒立的小兽，王爸叹了口气，“本来想处理好再告诉你的。”

“什么叫处理好？！”王嘉尔声音猛地拔高，站起来的时候，膝盖撞在茶几边缘，一声闷响。

“都已经准备齐全了还要处理什么？”

王嘉尔几近抓狂，“处理我吗？！”

王爸慢慢坐在沙发上，双手捂脸，“嘉嘉，你冷静一下。”

王嘉尔看着手里的文件，他识得每一个字，为什么连在一起，却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语言。

原来这辈子，他还有机会看见这种东西。

“她要的，我没有办法不给她。”

有太多的话想要说，因着王爸这一句话，王嘉尔竟然无言以对。

原来我不仅没权利决定自己的出生，也没有权利阻止你们的离开。

我想要的，无非只是一个跟别人一样的家庭，这难道是奢望吗？

“你们，”王嘉尔闭了闭眼，“你们心里到底有没有我。”

“嘉嘉，不要再说了。”

“算了，”王嘉尔放下那几页轻飘飘的白纸，“反正你只在乎她，而她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。”

她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你。

王爸没有说话，只是看着桌上的纸发呆，对王嘉尔的离开浑然不觉。

王嘉尔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，无所适从。

仿佛是个天大的笑话。上一秒他还在同情别人，下一秒，就被命运之轮碾压的体无完肤。

到处都是热闹的氛围，朋友，家人，情侣，置身其中，让王嘉尔难以喘息，冷风顺着敞开的衣领不断钻入身体，妄图吞噬他的体温。

大红的宣传单贴在落地窗上，明亮而刺眼。

快过年了。

落地窗上倒映出的人影，冷漠地看着自己。

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。

你真傻，你在期盼什么呢？

你明明清楚的很，全凭一人努力经营的关系，需要怎样的契机才能走到最后。

你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。这段关系，你只不过是个附属，一个真到了紧要关头反而没什么价值的牵绊。

王嘉尔扯了扯嘴角，落地窗里的人也动了动，一脸嘲讽。

猛地锤了一拳，路过的行人纷纷躲避，沉闷的动静引来了店里的人，将王嘉尔推搡在地。骨节隐隐作痛。王嘉尔站起身，终于落地窗里的人也变得狼狈不堪。

你要的不就是这个么，同归于尽。

落在脚边的手机开始嗡嗡作响，王嘉尔弯腰用两只手指拈起，崔叔来的电话，振动的酥麻感，让王嘉尔有了暂时的清醒。

冷笑了两声，原来到了这个时候，找我的还是外人。恩，我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。

关了手机，王嘉尔转身进了街角的网吧。

 

在网吧里呆了两晚上，就已经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现金，到了第三天，店里的小弟催急了，直接拉起王嘉尔，就要把人赶出门。

王嘉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，搬起身后的椅子就甩了过去。

混乱之中，王嘉尔毫无招架之力，只能凭本能护着头，麻痹了多日的神经在拳脚相加中渐渐苏醒。膝盖一软，王嘉尔跪在了地上。

“别打了！”

来人拉开还在上脚的小弟，狠狠地在每个人的后脑勺上甩了一掌，“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不嫌丢人啊！”

王嘉尔终于察觉到一丝丝光亮，腹腔绞痛，哇一声吐了出来。

众人捂鼻退后，“老大，是他先动手的，已经赖了两天的账了。”

那个被称作老大的男人，走到王嘉尔身边，一只手拉起人，“打死他他也没钱啊。”

王嘉尔被人拖拽着，踉踉跄跄跟着人往前走，拉着自己的手像铁钳一样，他已经无力挣脱。

“赶紧整理了，别影响哥做生意，”挥了挥拳头，“下次要是闹出人命，小心我废了你们！”

王嘉尔回过神的时候，已经被人扔进了浴室，同时扔进来还有干净的毛巾和换洗衣物。

“好好收拾收拾自己。”男人上下打量了王嘉尔，摇了摇头。

卸下所有防备，随之而来便是浑身的痛意，王嘉尔抬眼看了下镜子，泛青的眼窝，青涩的胡茬，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秽物。

颤抖着手指去摸镜子中的人。

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。

花洒里喷出温暖的水流，从上至下，包裹着王嘉尔冰冷的身体。王嘉尔抽泣着，温水争先恐后地闯进他的口腔，混杂着咸涩的味道。

再次打开浴室的门，王嘉尔站在脚垫上，抱着手里的脏衣服，不知所措。

阳台上抽烟的男人听见动静，回头看过去。王嘉尔又变成前几天他刚见到时的样子，干净阳光。

叼着烟，从他手里接过脏衣服一股脑塞进洗衣机，倒了洗衣粉进去，老式洗衣机轰隆隆地开始转动。

走回去，看见王嘉尔还站在原地，盯着他嘴上的烟。

烟头红了又灭，男人吐了一口烟，王嘉尔呛的咳嗽了几声，大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。

“要试试吗？”男人捏着烟在王嘉尔眼前晃了晃。

王嘉尔跟男人并肩站在阳台上。这是个老旧的小区，宽窄不均的巷子里，不时还有吆喝叫卖的声音。

王嘉尔冻得鼻头发红，盯着手里的烟兀自出神。男人扭头看了他一眼，伸手拉上了他的帽子。

半晌过后，王嘉尔捏着烟递到男人的面前，男人笑了笑，准备收回去。然而王嘉尔躲了他的手，晃了晃烟，男人抬头对上他的视线，看他紧抿着唇。

叹了口气，男人从兜里掏出打火机，挡着冷风，点着了烟。

王嘉尔收回手，烟草的气息蒸腾而上，淡淡的，并不像聚集在一起那么刺鼻。

柔软的烟嘴碰触唇边，王嘉尔闭上眼，用力吸了一口。

辛辣的味道瞬间炸裂开来，冲进了他的口腔鼻腔胸腔，几乎是本能的排斥，王嘉尔咳了出来，涕泪横流。

男人在旁边大笑出声，从王嘉尔的手里拿过烟，按灭在阳台铁质的栏杆上，刚才还跳跃的鲜红火光，一瞬间熄灭。

“看见了吧，有些事情，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。”

王嘉尔缓了口气，看向男人。很少有男人笑起来也这么凶，压缩在一起的五官，让他看上去像个，王嘉尔在脑海里想了半天，大猩猩。

“你...”

男人把烟扔进墙角的垃圾桶，里面似乎已经存了不少。

“你可以叫我老朴。”

“...朴哥，我叫...”

“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，”男人打断了王嘉尔。

“你第一天进店的时候，我就注意到你了。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好孩子。”

“每台机子做什么，我都能看见，唯独只有你的，只是开了机就再没动过。”

那个叫老朴的男人伸了个懒腰，拉着王嘉尔进了屋，关上阳台的门。

“晚上你睡沙发，明天一早，该回哪回哪去。”

“朴哥，”王嘉尔拉住老朴的衣角，“能不能让我留下来？”

老朴皱眉，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
“就当是赔偿你，”王嘉尔飞快的动着脑子，“我去你店里当小弟。”

“就你？”老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
“那不然我打杂也行，”王嘉尔抓着衣角的手微微用力，“就，别赶我走。”

老朴看着王嘉尔的眼睛，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衣服用力拽回，换上冷漠的神情，“你刚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？”

“有些事情，不是你这个年龄该做的。”

王嘉尔低了头，声音低微，“可是...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。”

看着绞着手指的王嘉尔，孤零零的站在一边，老朴有些狠不下心肠。

“我给你几天的时间，让你想想清楚。”

“还有，”老朴转过身，“去跟我店里的人道歉，想要当小弟，就得跟他们学点真本事。”

王嘉尔在老朴的店里待了下来，老朴的小弟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，真接触下来，也都是一根筋的年轻小孩。

刚学了几招防身术，王嘉尔就被固定成柜台收钱的角色，店里有闹事的人，总是有人挡着他，不让他上前。

王嘉尔觉得他们一定是嫌弃自己碍事，然而事实跟他想的刚好相反。

“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要留你在这里，一看你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
这群小弟才是真正的无处可去。

老朴店里的小弟，都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。老朴只有一家店，供不起也不想供他们念书，给他们口饭吃就不错了。

“我们这些人，当不了社会的栋梁，也不想成为要饭的。”

“但是你不一样啊，你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，何必要来掺和这里烂七八糟的事呢。”

王嘉尔看着他们露在外面的胳膊，旧伤又添新伤。

这个世界上，没有最不公平的命运，只有永远的更不公平。

王嘉尔跟老朴和店里的小弟道别，老朴问他，想通了吗？王嘉尔摇摇头，又点了点头。

打开手机的瞬间，涌进来无数的讯息和未接来电提醒。

“嘉嘉。”

“崔叔，能来接我回家吗？”

 

推开书房的门，扑面而来的酒气，王嘉尔跨过地上的一堆酒瓶，把王爸从椅子上扶起来，放到旁边的沙发上。

书桌正中，摆放着的是离婚协议书。

走之前只是张千篇一律的模板，如今却是落了签名的白纸黑字。

尘埃落定。

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，王嘉尔扭脸看向旁边的书柜，已经空了大半，曾经那些漂亮的画册，都已经随着主人的离开消失不见。

书房的旁边是画室。王嘉尔站在门外，手轻轻放在门把手上。

王嘉尔从来都没有进过这间屋子。小时候不被允许，长大了不甚关心。想来，这家里的一切兴衰，只有这间屋子，戏剧化地穿插其中。

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，午后的阳光落进来，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。

地上的污渍还没来得及清理，也或许早已成为印迹。白布遮盖着大部分的画板，王嘉尔走进去，一一掀开，不过都是空白。

王嘉尔自嘲地笑了笑，走的真干净啊。

最后一个架子，王嘉尔被鲜亮的颜色刺痛了眼，画布中央是一朵红色三色堇，还没完成，却不知道为什么，被遗弃在了这里。

王嘉尔伸手触碰早已干透的画布，粗糙的质感让他猛地拉下白布，于是又恢复了一室苍白。

走出画室，王嘉尔发现客厅里站着的两个人。许久不见的王妈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王爸。

王嘉尔站在原地，默不作声。空气里凭空生出了重重屏障，延展开来，隔出了三个空间。

王妈拉起行李箱，低下头转身，长发滑下肩头，遮盖了大半脸颊。

“嘉嘉。”

“送你妈妈走吧。”

王嘉尔猛地抬头，胸腔一起一伏，“你说什么？”

“我...你妈妈...我从来没让她一个人走过。”

王妈僵立在原地，王嘉尔看着王爸恳切的视线，咬紧了牙，走过去拎起箱子，推开大门。

车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，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，猜测着后座的母子是为了什么事情闹了别扭。

编辑完讯息刚发送出去，手机就没电了。王嘉尔只得转头看向窗外。

“嘉嘉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王嘉尔恍若未觉。

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王嘉尔开口，平淡的语气让自己都感到意外。

“他喜欢我的画，每次我的画展都来，每次都会买画，”王妈犹豫着，不知道从何说起，“我们熟悉了之后，发现有很多的共同语言...”

“算了，我不想听细节。”

王嘉尔苦笑，终于还是做不到事不关己。

车子行驶进了一个熟悉的小区，虽然王嘉尔只来过一次，却记得十分清晰。

王嘉尔的瞳仁剧烈收缩，他想起来了。

原来他觉得画室的三色堇分外眼熟，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
王嘉尔在一个地方见过类似的画，而那个地方，在林在范家的客厅。

“到了。”出租车司机好心提醒。

王嘉尔打开车门，立在林在范的家门前。

如果不是他记错了，那这一切未免太过荒唐，这错综复杂的命运捉弄，让所有人都黯然神伤。

正当王嘉尔想逃离的时候，林在范家的大门突然被打开。

林在范跨出门，被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吓了一跳，林爸跟在他的身后，四个人站在门口，一时鸦雀无声。

林在范只是来取一些放在家里的东西，已经习惯了另一个地方的他，回到这里，如同公事公办，再也没有以前跌宕起伏的心境。

看见王嘉尔的瞬间，林在范脑子短了路，“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
王嘉尔深深地看了林在范一眼，并没有接他的话，转而去看他身后的林爸，推出去了手里的箱子。

林爸走上前，林在范终于看见了跟在王嘉尔身后的女人，心脏开始狂跳。

“交给你，”王嘉尔看着林爸，“从此与我王家，再无半分关系。”

王妈忍不住哭出声。

林在范大张着嘴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，愤怒痛苦失望悲伤各种情绪混杂着涌上心头，他只能抓紧王嘉尔的衣领，把人推出去了几步远，直到抵在了墙上。

“你为什么在这里？！”

“她是谁？！”

王嘉尔看林在范因暴怒而猩红的双眼，脖子被林在范的蛮力卡的喘不上气，头则是抵在砖头上，碾压般地疼痛。

“我问你！她是谁？！”

林在范的声音带着哭腔。他看到王嘉尔跟那个女人有着一样的轮廓，一样的眼睛，他猜得到的，可是他不想也不愿承认。

王嘉尔的眼里，渐渐蓄满了眼泪。

在看到林在范的瞬间，王嘉尔就知道，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在无法挽回的路上渐行渐远。

最讽刺的是，他们明明已经走上了这样的分岔路，却还互相牵着手以为能给彼此依靠，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，眼睁睁拉着对方坠入深渊。

林在范松开手，看王嘉尔脱力靠在墙上。

“王嘉尔，我问你。”

“你，”林在范指向身后，一字一句，“跟那个第三者，到底是什么关系？”

“林在范，”王嘉尔低声回道，“你不要说的太过分。”

林在范退了两步，拳头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，他不知道王嘉尔为什么这么平静，仿佛受伤的只有他一个人，像个傻子一般。

“王嘉尔，你早就知道了是吗？”
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我的身边？”

“假惺惺地说那些狗屁话！”

王嘉尔闭上眼，任由林在范口不择言。

“王嘉尔，你果然流着那个第三者的血，”林在范怒极反笑，“一样残忍，一样无情。”

王嘉尔猛地睁开眼，瞬间天地旋转，耳鸣甚嚣尘上。

林在范的这一拳，用了十成的力气。

身体倒在地上，发出沉闷的声音。不知道是谁的拳脚，也不知道是谁的哭声。

王嘉尔察觉不到疼痛，只是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三色堇，如鲜血一般蔓延开来。黑色的花心渐渐扩大，似乎挣脱了束缚，凄厉地吞噬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