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连载】西鸮
15话。
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实在不是静姝苑的风格,但就好比年头上的鞭炮,没有就好像少了点什么。
擂台前座无虚席,段宜恩坐在厢房里,抬手揉了揉脑仁。
“主上是不是不舒服?”金有谦低声问。
段宜恩挥挥手。
“要是小...要是斑中官在就好了。”
段宜恩似是没听到,只是专心看着窗外的情况,半晌忽然开口,“你与他从小便结识了吧。”
金有谦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段宜恩说的人是谁,下意识看了眼段宜恩的表情,金有谦低了头。
刚认识段宜恩和小斑的时候,他们三个还都只是半大孩子,金有谦知道段宜恩身份金贵,却架不住少不更事,每天当仁不让地陪小王爷练武,偶尔还能因为一棍子打在小王爷屁股上而哈哈大笑。
后来长大了,书背多了,道理懂得深了,三纲五常搁在小王爷和自己之间,金有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小心翼翼了。
“你好像,只知道他的小名?”段宜恩终于收回了视线,发现金有谦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,弯了弯嘴角,“无需紧张,我只是嘴闲罢了。”
“生却无姓的人,着实可怜。”
金有谦断不敢应话,以小斑当下在段宜恩身边的身份,虽然没人明言,比那皇城后宫里的宠妃也差不上几分,谁人都紧着避讳。
段宜恩见金有谦咬着嘴唇一言不发,顿觉自讨没趣,便也不再开口。
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外面传来的嘈杂。
金有谦在这种氛围下,忽然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。
刚认识小斑的时候,小斑说他就只有这一个名字,金有谦以为他不肯与自己交心,生了好几天的闷气。
小斑一向怯懦又不爱说话。两人冷战之后,小斑每天早起守在金有谦屋门口,金有谦出门他就跟在金有谦身后,金有谦去哪他去哪,跌跌撞撞的跑一天后,傍晚又蹲回金有谦门口,看他在油灯下抄着一篇又一篇的之乎者也。
小斑不喊苦也不恼怒,那股韧劲像是一定要等到金有谦跟他和好为止。
终于有一天,金有谦搬了小板凳出来,跟他一块儿出来的还有白花花的宣纸和黑漆漆的砚台。
金有谦别扭着把东西递过去,你把这个替我抄了,我就跟你玩。
小斑眼睛亮成明星,二话不说挽起袖子,努着嘴认真地趴在板凳上抄。金有谦歪着头托着脸,在旁阴阳怪气,你字写的这么好看,还说你没有大名。
小斑笔一顿,宣纸上洇开了一点墨迹。
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。
小斑工工整整地抄完这八个字,把笔放好,低声道,没人给我取过。
从我记事开始,就只有这一个小名。
窗外烟花四起,金有谦一惊,原来时辰到了。
段宜恩坐正了身子,看台上穿了大红衣裳的老鸨,一番客套之后,便开始笑意盈盈地翻着摆在银盘里的名牌。
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,欢呼声也一阵高过一阵,连段宜恩带来的几个随从,都忍不住瞧瞧瞄上那么两眼。
段宜恩对那些莺歌燕舞没什么兴致,只是在每每老鸨的手伸向银盘的时候,才精神那么几分,也不知道是期待多还是担忧多。
转眼擂台就过了三分之二,王嘉尔的名牌就好像黏在了银盘上,怎么也翻不出来。段宜恩掌心有了薄薄的汗,在众人休息的间隙,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眼熟的面孔。
“有谦,”段宜恩稍稍挪了位置,把脸往暗处藏了一些,“你看。”
金有谦顺着段宜恩示意的方向,眉头顿时皱紧,“李大人?他不是今天不来吗?”
“派人盯着点,先生还没出来,万不能节外生枝。”
金有谦点头,从旁叫了人,低声嘱咐了几句,那人便悄无声息地摸了出去。
没想到今年静姝苑的花魁战,只来了王嘉尔一个男儿身。王嘉尔待在擂台旁的小厢房内,听着隔壁聚在一起的姑娘们低声絮语甚是寂寞,只得摆弄起手边的木剑。
这木剑还是问黄衣姐姐讨来的。
黄衣姐姐许是对王嘉尔好奇,快到时辰的时候亲自来接了人。闲话间问王嘉尔有什么才艺,王嘉尔皱着眉头垂了眼。那委屈巴巴的模样,让黄衣姐姐心上一疼,放话说无论他想要什么助阵的,都能挖地三尺给他弄来。
王嘉尔倒不是装可怜,心里是真的叫苦不迭,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耍剑这么一个能拿上台面的,都没把握能不能过得了美人关。
黄衣姐姐听了他的话,倒是分外兴奋,回头就给他寻了把三尺木剑。
隔壁人声越来越少,王嘉尔心里从烦闷变成了忐忑,暗自琢磨了一下,压轴这等好差事不要落在自己头上的为好。
心思还没转完门就被推开,王嘉尔捂了下脸上的丝绢,紧张地看向来人。
“小哥,到你了。”那人看王嘉尔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,调笑道,“莫害怕,不压轴。”
王嘉尔松了口气。
“小哥你啊,压阵。”
段宜恩也没想到,王嘉尔居然是最后一个上台,此时庭院里已经人满为患,许多人早就从老鸨那打听到了今年男色稀缺,眼巴巴等着看独苗。
心里说不出的滋味,段宜恩伸手满了眼前的酒盏,垂眸良久才抬眼看向擂台。
反正都是打擂了,就当是比武了,王嘉尔活动了下筋骨,提了口气就上了台。
原本熙熙攘攘的台下,忽然就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轻飘飘落在擂台中央的人。
白衣长衫,黑发及腰,容貌藏在方巾之后,唯有一双明眸顾盼生辉,星辰比之黯淡,日月比之无光。
好一个月下俏仙子。
王嘉尔睁大眼在场内逡巡了一圈,抬头才看到楼台上的段宜恩,顿时松了口气,含了三分笑意对段宜恩眨了下眼。
在王嘉尔这一下不知何意的媚眼抛向不知何方之后,台下各种倒抽冷气交头接耳。段宜恩耳力甚好,在各种听得听不得的对王嘉尔的觊觎声中,心头妒意突生,眯眼对着王嘉尔缓缓举了酒盏。
王嘉尔像是从这个动作里察觉到什么,笑弯了眼,随即灵机一动,脚尖轻点,跃上场边的大树,拈了一片嫩叶,然后就地而坐,轻撩方巾,把树叶含在唇间。
众人的视线齐刷刷随着王嘉尔的身姿移动,眨眼间就丢了人影,只听得清亮悠长的声音传开,不同于之前所有的琴瑟笙箫,似是从天地万物中生出的五音神律,碰触不到又绕梁不绝。
整晚下来,段宜恩只有这一刻才真的将心思放在擂台上。放眼望去,在树木的枝丫中看见了一抹若隐若现的白,小狐狸果然什么时候都透露这一股让人心痒难耐的俏皮劲儿,这小曲儿吹的,一点都没有淫词艳曲的缠绵柔婉,倒是其中的侠骨柔情一时激荡了段宜恩的心神。
一曲完毕,余韵犹在。
还没等众人欢呼喝彩,王嘉尔就携剑翩然而下。砖木之上,如临水潭,剑法利而不刚,温而不柔,裹挟的气息在庭院内犹如荡开层层水波,延绵不绝,周而复始。
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。段宜恩的视线扫过王嘉尔平展开来的修长身姿,集中在他收放自如的剑身。每招每式都有些眼熟,连贯在一起却自成套路,像是集大家之成而融会贯通。
段宜恩还想再多看几招,王嘉尔却已经收了势。木剑收于身后,纱衣缓缓落地,王嘉尔站定,扫了眼台下惊叹不已的众人,然后直直看向段宜恩。
段宜恩默然不语,对着王嘉尔抬手饮尽了杯中酒。
许是蒙了脸就大了胆,王嘉尔对段宜恩微微颔首,然后不慌不忙,惺惺作态地冲台下行了个礼,又慢条斯理地拢了自己的碎发和衣摆。
有反应快的公子哥带头起哄,手里握着的三三两两的鲜花,悉数都抛上了台。老鸨也被这一幕晃了神,过了半天才嬉笑着上台吆喝。
姹紫嫣红生花魁,谁得的花多就是谁。
王嘉尔低头扫了一圈,脚尖轻轻拨弄着,似是在找一朵看着顺眼的。段宜恩则转弄着手里的蔷薇,花瓣上还缀着水珠,鲜嫩欲滴。
俩人似乎心有灵犀,王嘉尔此时突然抬头看向厢房里的段宜恩,微微摇头有些不满。
这一番苦心还不值小王爷赏朵花么?
值,当然值,只可惜手中花配不上眼前人。
下一刻,段宜恩便施了力,将花抛向擂台。这朵蔷薇混在万千成色中,落于王嘉尔耳侧,轻轻插入发际。
王嘉尔心底一惊。
未曾跟段宜恩正面交手,知他非同寻常人,却不知其功底如此深厚。王嘉尔当下心里就生出忧思,也没顾上抬手摘了头上蔷薇,任凭自己红花白衣的一副风流模样,扰的天下人心不得安宁。
老鸨适时打断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架势,大致估量一下便知晓结果,这厢安抚了宾客,转身便交待人请了鸿姐。
“主上,”金有谦走近段宜恩,低头用手拢了声音,“李大人要了一间上房,似是今晚要留宿。”
段宜恩皱眉,还没来得及细想,余光看见鸿姐现身,身后跟着个姑娘,托盘上放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。
盒子里想必就是金镶玉了,王嘉尔遥遥跟段宜恩交换了个眼神,便低头乖巧地等在一边。
“各位官爷今晚可尽兴了?”鸿姐不愧是掌事的,一句软话说的中气十足,叫边边角角都听了个清楚。
台下各种喧嚣,鸿姐又行了个礼,“静姝苑能有今日,是托在座各位的福,还望各位官爷日后多多照应。”微一停顿,鸿姐扬了手,“今儿酒水随意,尽兴而归!”
欢呼声中,鸿姐转身打开首饰盒,取出一个精致的挂坠。
王嘉尔垂首不言,直到听见鸿姐唤他,才恍然回神地抬了头。
鸿姐年纪虽长但风韵犹存,看向王嘉尔的眼神里带了不明不白的意味。王嘉尔当作看不明白,任由鸿姐将金镶玉挂在颈间。
鸿姐绕了王嘉尔的肩背,与他的侧脸靠的极近,近的王嘉尔都能感受到鸿姐绵长的呼吸。
就在王嘉尔咬牙坚持的当口,忽然听得鸿姐一声低笑,“小公子,果然厉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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